新學年的第一天,也是我職業生涯的第一天。“開學第一課”有多重要,連央視這些年都年年在搞。作為新入職的我,第一天的亮相就更不能馬虎了,今晚鉚足勁要備出一節好課來。
記得來報到那天,校長語重心長地對我說:“小周,非常歡迎你這樣優秀的年輕人加入我們的團隊。像我們這種偏遠農村學校,除了來支教的老師,已經很少有剛畢業的年輕人愿意來了。所以,對于你的到來,我們深感榮幸和欣慰。”
校長的話多少安撫了我,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,到這里來是心有不甘。但我還是很客套地回答:“年輕人當然應該到最艱苦的地方去,小地方更容易鍛煉人,我愿意接受這種鍛煉。”
校長贊許地拍拍我的肩,說道:“你是我們學校最新鮮的血液,有先進的教學方式,有扎實的專業知識,有開闊的眼界,這些都是我們最需要的。但我們這里是偏遠農村學校,學生基礎薄弱,不太好管教,你要多點耐心。學校歷來有以老帶新的傳統,你們科組有一個老教師,民師出身,即將退休,他是個非常敬業的好老師,管教學生有豐富的經驗,剛好可以和你形成互補……”
想我一個在城里長大,在師范院校里拿過無數獎項的本科畢業生,現在要和一個民師出身的老教師結成幫扶對子,心里有點不得勁。
但想起校長那天的話和即將到來的新征程,我還是很興奮的,使出渾身解數,一夜奮戰,等著明天的精彩亮相。
開學第一天,校園里紅旗招展,迎新的橫幅營造著新學年的新氣象。師生們臉上都是長假后的興奮和期待。
隆重而簡短的開學典禮后,終于迎來了我的第一堂課。經過一夜的精心準備,我躊躇滿志地走上講臺,意氣風發地自我介紹,跟同學們引經據典地談責任,談理想,談青春。我自信我的語言文采斐然,我的腔調鏗鏘有力。然而,臺下同學們的反應讓我的心漸漸涼了下來,從一開始的興奮勁后,走神的、趴桌子的、埋頭玩手機的……能始終專注于講臺,回應老師的,寥寥無幾。
虎頭蛇尾地結束了我的第一堂課,走出課室,心里的挫敗感正讓我感到無所適從時,我看到了從遠處走過來一個步履蹣跚頭發花白的老教師。突然,從身后的課室呼啦一下涌出了好多人。
“老張頭,你怎么不教我們了?”
“老張頭,你暑假又偷偷去偵察我們了?”
“老張頭……”
“去去去!趕緊去外面活動活動,別下節課又打瞌睡了!”張教師驅趕身邊不斷圍過來的學生。
原來,這就是和我結對的老教師。我趕緊上前打招呼:“張老師,我是新來的小周,請多多指教。”
“嗐,我哪有什么能指教你們這些年輕人的,我已落伍了。今天第一節課,上得怎樣,還順利吧?”
“還行,只是還不太了解學生的情況,相信會越來越好的。”我尷尬地答道。
“農村的學生野慣了,淘氣了點,但摸清他們的脾性,也不難對付。慢慢來。”張老師似乎看懂我的表情,安慰性質地拍拍我的肩膀。
想到剛才那節課的挫敗感,不知“管教學生很有一套”的老教師的開學第一課會怎么上呢?忙問:“老師,我能去聽您的課嗎?”
“如不嫌浪費時間,你隨意。”張老師走進課室了。
我趕緊找了一張凳子,跟著進了張老師的課堂。
張老師的開學第一課隨意得出乎我的意料。沒有夸夸其談,沒有大道理,整個就是拉家常。學生也沒有打瞌睡的,大多嘻嘻哈哈,但氛圍出奇的和諧。
“阿滿,你暑假作業完成了嗎?”
“沒有。我爺爺病了,要照顧他。”
“你父母沒回來?”
“沒有,他們要打工賺錢。”
“你們家那樓房都蓋了好幾年了,還沒還清債?”
“他們哪能賺多少錢……”叫阿滿的學生說著頭就垂到桌子上了。
“小奇,聽說你暑假去打工了,賺錢是不是很容易?”張老師又點了一個學生。
聽到大家起哄,小奇不好意思地說:“我是去舅舅工廠玩的,打工很辛苦,我以后要考大學,不想去打工。”
“曉棠,聽說你去北京旅游了?”
“是!”一個女孩子馬上站起來,聲音是既雀躍又自豪:“我們去看了故宮、天壇,去天安門看升旗,還去爬了長城。”
“我姐姐出錢讓我們全家坐著飛機去北京玩的。我姐姐去北京讀大學然后就在北京工作了。”女孩子回答完坐下來后又站起來得意地補充道。
……
“大家都聽出什么門道了嗎?”張老師最后總結:“沒文化的人,只能去做最累的活;讀好了書,有文化的人,在繁華的城市拿著高收入。我們為什么要讀書?為什么要讀好書?你們將來想成為什么樣的人?可得好好想想。”
鬧哄哄的教室頓時鴉雀無聲……
我無比震撼地聽完了張老師的開學第一課,也明白了那天校長跟我講那番話的用意。
午飯后,在學校的教師宿舍區漫步,想著今天張老師那節課,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張老師的家門口。大門正敞開著,他們剛吃完午飯,張師母正在收拾飯桌。
“老師,叨擾了,有些問題想來請教您。”我忙解釋冒昧上門的原因。
“你的情況校長也跟我說了,難得有你這樣出色的小伙子到我們這種窮地方來,別說什么請教,大家互相學習。”張老師把我迎進略顯寬敞卻很簡陋的客廳。
這時有兩個男孩從后面的院子出來,背起放在客廳那有點破損的木沙發上的書包和大家告別:“老師,師母,我們回課室了。”
“回課室后好好休息,別再去瘋玩了。”張老師叮囑。
看著兩個男生有點臉熟,我忙問:“他們是——”
“哦,我們班上的學生。他們家離學校遠,中午就留他們在我這吃飯。反正我們孩子也不在身邊,他們來了,我們老兩口還熱鬧點。”
“您每年家里都有這樣的學生吧?”
“幾乎吧。”張老師給我倒了一杯茶,隨意地和我聊著。
“您對學生暑假里的行蹤怎么了解得那么清楚?”我問出了今天聽課后的疑問。
“住的近的就去走走看看,遠的就打打電話。也不是多難的事情,暑假嘛,時間有的是。”張老師輕描淡寫地說著。然而,我卻再次震驚了。
如果說之前校長讓我和一個民師出身的老教師結對頗有疑慮和不屑,現在心里升起的只有慚愧和敬意了。
“我自知專業知識比不得你們這些高等院校出來的,年紀大了,也學不來那些復雜的電教技術,只有最笨的方法,那就是多給學生些關愛。這些農村的孩子很多都缺乏父母的陪伴和管教,如果在學校也得不到,那很多都得長歪。即使我們不能讓他們考上好的學校,有個好前程,至少能把路走直了。”說完這番話,張老師接過老伴端過來的一碗黑乎乎的藥湯喝了起來。
想著不能影響張老師休息,我趕緊告辭出來。
中午的鄉村校園并不安靜,還有不少學生在上躥下跳,但也充滿了生機。
張老師那質樸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,我咀嚼了又咀嚼,不禁感慨,今天我不僅是上了新學年的第一課,還被上了自己職業生涯的第一課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