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紅燈的間隙,在城市的車水馬龍里,我看到了一棵在花農的三輪車里緩緩移動的樹。這樹讓我想起了鄉下的樹們。
沒有樹的村不叫村,沒有樹的家不叫家。在鄉下,人們喜歡樹,房前屋后,犄角旮旯,都是樹們的身影。
池塘邊種一圈柳樹,大路邊是兩排楊樹,院子里一棵杏樹、石榴樹、無花果樹或者棗樹;路邊、溝頭、閑下來的院子、場院邊,桑葚樹、槐樹、柿子樹的影子隨處可見。柳樹、桑樹、楝樹、構樹,這些雜樹就更多了。在鄉下,樹們面目樸素得如同家里散養的阿貓阿狗。
樹們在哪里栽是有講究的,鄉下有句老話,叫做“前不栽桑后不栽柳,中庭不栽鬼拍手”。“鬼拍手”說的就是楊樹,葉子肥厚,樹蔭極為密實,說是不透風也不為過。有風的夜晚,楊樹葉子被吹得啪啪作響,就如同有人在高處拍手。倘若有月,庭中或許會有幾分“藻荇交錯”的詩意;若是月黑風高,四處空曠無人,便不免陰森恐怖了。
以前,人們認為柿子樹的“柿”和“事”諧音,不喜歡把它們栽在院子里。但畫家們卻取其果實入畫,寥寥幾筆形神兼備,寓意“事事如意”。至于桑樹和梓樹,很早的農耕時代,人們就把它們栽種在住宅周圍——植桑為了養蠶、植梓為了點燈,梓樹種子外面白色的就是蠟燭的蠟。后來,人們逐漸用物代處所,把故鄉叫做了“桑梓”。
樹們就像鄉下人的老朋友,從枝到葉、從花到果,無不慷慨以對。春天的槐花、香椿葉、花椒、枸杞嫩芽,鮮嫩可口;夏天的桃子、杏子飽滿多汁;秋天的蘋果、梨、柿子,香甜甘脆;冬天,皂莢樹上掛著的皂莢可以洗頭洗衣服,手皴裂了,楝樹籽可以當護手霜用……更不要說櫻桃、桑葚、核桃這些孩子們最喜愛的樹們了。
樹們滿足了人們的口腹之欲,還擔當著人們的心靈慰藉?!捌蚯蓲旒t于樹”象征著少年羞澀的愛情,石榴寓意著多子多福;柳諧音“留”,寄托著依依送別盼以再見的不舍;歸有光的“庭有批把樹”對亡妻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,更是傳為千古佳話。
樹們是鄉村的眼,更是城市的魂。離開了鄉下和樹的人們就像失了魂魄的孩子,他們想盡辦法在城市的陽臺、客廳,抑或是樓下的空地上辟出有限的空間“植樹造林”——一個朋友居住在六樓,找人給樓頂天臺加裝了玻璃頂棚,然后一桶一桶從樓下提來泥土,再一點點四處搜集綠植,硬是把一個光禿禿的屋頂弄成了爭奇斗艷的空中花園;我家有一棵一人多高的丁香樹,枝葉葳蕤,花開時更是滿樹雪白,清香怡人。每晚只要得閑,我都會在樹下品茶讀書,一顆心也便宛若在林間蔭下,好不逍遙自在。
樹們讓我們在夜晚里安心休憩,白天再一次精神抖擻,整裝待發。正因如此,各種名貴又寓意美好的樹們紛紛離開家鄉和花圃,從遙遠的故土遷徙到鋼筋水泥的城市,躺在花農們的三輪車上,枝葉搖曳著輾轉于大街小巷、逼仄的人家陽臺。都說“樹挪死,人挪活”,這千年以前的論斷,如今已不再準確,樹們歷經百轉千回,穿越時空滄桑,依然蒼翠且生機勃勃。
有家的地方多種樹,有樹的地方才是家。樹干上那一個個斑駁的年輪,猶如一雙雙不寐的黑色眼睛。那是樹們在日夜守護著村莊和河流、動物和植物、人家和麥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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