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家的龍眼,我幾乎沒吃過十分熟的,最多七八分熟,有時甚至剛泛白就被人摘了。這主要是那兩棵龍眼樹太招惹人了。
20世紀90年代,父母在自家新建的大樓前,種下兩棵龍眼樹。這里靠近運河休閑帶,人來人往,很熱鬧。
我家的龍眼很甜。果皮還泛著青時,饞嘴的路人就忍不住伸手了,連五月起就在樹下納涼的人也加入摘果的行列。渴了、餓了,抬手就摘,剝開黃褐色的殼,塞進嘴里大快朵頤,摘龍眼成了他們夏日的樂趣。
我們看見了,也不責罵,只是輕聲說:“等熟透了再摘吧!”對方說:“現在也挺好吃的!”于是,還沒熟透,低處的龍眼就所剩無幾了。
父親知道我們喜歡吃自家的龍眼,卻又不主動摘。所以,每年龍眼快成熟時,他就急得不行,一個勁地催我們快點摘。
見我們不緊不慢,他等不及了,親自上陣。
他搬出自己做的人字木梯,關節突出的手緊握梯欄,弓著腰,每上一級膝蓋都微微顫抖。坐在梯子頂端,仰頭摘下成串的龍眼,輕輕放進掛在梯子上的袋子里。
看見我們回來了,他把龍眼捧到我們面前,得意地說:“快吃,這是我摘的!”我們邊吃邊埋怨:“現在大街小巷都有龍眼賣,才幾塊錢一斤,咱家這龍眼也值不了幾個錢。您年紀大了,別自己摘,萬一閃了腰可怎么辦!”
有一年,老父親爬木梯摘龍眼,一個不小心,摔下來。腳傷了,腰也扭了,好久都沒恢復。我們又心疼又生氣:“幾個龍眼而已,叫您別自己摘,偏不聽,現在治傷得花多少錢!”父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,低著頭,一聲不吭。母親卻怪我們不懂事:“他還不是為了你們?怕被人摘光了你們吃不著!”
我從娘家搬出去住后,每年龍眼成熟,父親都會打電話叫我回家摘。我爬上木梯摘龍眼,父親就在下面穩穩扶著梯子,把我摘下的龍眼裝進袋子。我們一個摘一個接,配合默契。好奇的行人駐足觀看,父親很大方地分給大家。
這些都成了往日的回憶。從前年開始,父親的病愈發嚴重,雙腿綿軟無力,很少出門了。
前天,父親又打電話叫我回家摘龍眼。我說:“我的腳扭傷了,下不了樓,阿明出差了,我就不回去了?!?/p>
第二天,我還在睡夢中,門鈴突然響了。我扶著墻,一瘸一拐地去開門,站在門口的,是我的老父親!他弓著腰,手里提著一只裝大米的塑料袋,袋子鼓鼓囊囊的,像小山。相比之下,瘦弱的父親顯得那么渺??!
我心疼不已,淚水涌出來,嘴里卻責怪他不顧自己的身體。
父親扶著墻,大口喘著粗氣,急切地說:“阿清,這是咱家的龍眼,你最愛吃,我剛摘的!”
我扶他進客廳,他卻顧不上喝水,顫巍巍地解開袋子,拿出龍眼,剝開龍眼殼,露出潔白晶瑩的果肉,叫我快吃。
我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龍眼肉,含淚吃下。他一直慈愛地看著我吃。
這是父親第二次來我家。我住得高,又是步梯,平時都是我回娘家看他們。我新居入伙那年,他第一次來我家,身體還比較硬朗?,F在,他年老體弱,剛做完白內障手術,他不顧這一切,硬是爬上這高樓,只為給我送一袋龍眼!
我輕輕撫摸著那袋龍眼,它沉甸甸的。我想起,父親曾是警徽下英氣逼人的刑警,肩背挺直如松,步伐矯健如風。可如今,歲月卻將他壓成了一枚彎月,步履蹣跚。我曾責怪他不聽勸,現在才讀懂這份密碼:他捧來的不是龍眼,而是滾燙的父愛,是歲月無法帶走的深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