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論暑氣蒸騰中的風物,那亭亭立于水面的荷,怕是最能調(diào)和這夏日燥熱的精靈了。周敦頤愛它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楊萬里贊它“接天蓮葉無窮碧”,文人的情趣自然高妙。然而在鄉(xiāng)下老家,尋常巷陌間的荷塘,卻另有一番鮮活熱鬧的韻致,煙火與清雅,竟在田田蓮葉間水乳交融。
家鄉(xiāng)村外有一方野塘。春水初漲,便有尖尖角試探著鉆出水面。待到暑氣濃烈起來,那葉子便鋪展得沒了邊,碧綠滾圓,擠擠挨挨地覆滿了整個水面,真真是“蓮葉何田田”。粉白的花苞從密葉間挺出,次第綻開,晨光熹微中尤顯潔凈清芬,引得蜂蝶繚繞不去。風過處,綠浪翻涌,荷香暗度,裹著水汽的清涼便絲絲縷縷送到人鼻端,暑熱也仿佛被這流動的綠意沖淡了幾分。
孩童眼里,荷塘是取之不盡的樂園。卷起褲腿,赤足踩進塘邊軟軟的淤泥里,涼意從腳心直竄上來。尋那肥大的蓮葉,摘下倒扣在頭上,便是一頂天然的斗笠,暑氣頓消,行走間還帶著荷葉特有的清香。更有趣的是尋那初生的嫩藕帶,水底輕輕一拽,便拉出一條白生生的藕鞭,清水洗去泥污,咬一口,脆生生的微甜里帶著一絲青澀,是暑天難得的爽口零嘴。有時腳下打滑,“撲通”一聲跌坐進淺水里,涼得一個激靈,濺起的水花驚得青蛙紛紛跳入深水,倒惹來岸上伙伴一陣哄笑。那點狼狽,也成了荷塘饋贈的清涼印記。
清晨露水未晞,母親便挎著竹籃去塘邊,專采那闊大完整的葉子。淘凈的糯米拌了赤豆紅棗,用碧綠的荷葉細細包裹,上籠蒸透。待揭開鍋蓋,熱氣裹挾著荷葉的清香與糯米的甜香撲面而來。剝開那層已然變成深褐色的葉衣,里面是晶瑩油潤的飯團。咬一口,米的軟糯、豆的綿甜、棗的馥郁,還有那若有若無的荷葉清氣,在齒頰間糾纏繚繞。這樸素飯食的滋味,竟比任何珍饈都更持久地熨帖著童年的腸胃與記憶。
少年負笈遠行,夏日苦長。城里的公園也植有荷花,精致地養(yǎng)在石砌的方池中,卻失了野塘那份蓬勃的生氣與自在。一次酷熱難當,偶然在巷口見老農(nóng)擔賣新剝的蓮子,青碧的蓮蓬堆在筐里。買下一捧,指尖費力地摳開緊裹的蓮衣,露出白玉似的蓮子仁兒,入口清甜微苦,一股久違的荷塘清氣瞬間沁入肺腑。那一刻,仿佛又置身于故鄉(xiāng)的碧波綠云之下,耳畔是蛙鳴蟬噪,鼻尖是水汽荷風。
年歲漸增,每遇溽暑,總念著那一池清涼。歸鄉(xiāng)時若逢花期,必去塘邊靜坐片刻。看荷花在烈日下依舊舒展,粉瓣白蕊,不染纖塵,亭亭凈植;看闊大的荷葉承接著天光云影,也承接著蜻蜓短暫的停駐。水波微漾,荷影輕搖,時間在此地仿佛也流得緩慢悠長。凝望久了,心頭那些都市帶來的喧囂與浮躁,竟被這碧水青葉無聲地滌去不少。
原來這荷塘的清韻,是時光深處悠長的呼吸。它不聲張,卻以一片碧色涵養(yǎng)了暑氣里的清涼;它不言語,卻用一縷幽香撫平了游子心頭的褶皺。縱使腳步遠離了故鄉(xiāng)泥岸,只要心中還存著那田田的綠意,存著蓮子清甜微苦的滋味,存著荷葉飯裊裊的香氣,便如同隨身攜帶著一方永不枯竭的清涼池塘。任他窗外驕陽似火,心中自有荷風悠悠,吹送著生命本然的寧靜與綿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