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到人間四月天,鄉道兩旁,田間地頭,家鄉的苦楝花全盛開了。
那樹樹杈杈擎著一簇一簇、一團一團的粉紫色小花,在濕潤的春風里搖曳著,多么豐美而柔和,多么質樸而謙遜。
兒時,外婆家的老屋旁也長著兩棵高大筆直的苦楝樹。每年春暖花開時節,兩棵苦楝樹光禿禿的枝椏上逐漸萌出淡黃色的嫩芽,不知不覺間,枝頭上就長滿了細碎嫩綠的葉子,葉子底下探出一簇簇粉紫色的小花,散發著淡淡的略帶苦澀的清香。那花越開越多,遠遠望去,像一團團淡粉色的雪,有時大風過處,樹葉簌簌作響,細小的花瓣如小雪花紛紛飄落。
忙碌的外婆常常坐在樹下的竹椅上休息,咕嚕咕嚕地抽著水煙筒,她溫和地對我說:“苦楝樹開花了,又一年過去了,你貼著樹干,看看長高了沒有。”于是,我背部緊貼著筆直粗壯的樹干。外婆站起身來,鼻孔慢慢地噴出兩道悠悠的煙氣。她用小刀在我頭頂夠得著的樹干處刻了個記號,又叫我抱一抱樹干。我張開小臂膀,剛好能把樹干環抱過來。外婆瞇縫著眼說:“多吃飯,長高高的,壯壯的,像這樹。”我從小體弱,那些物質尚匱乏的年月里,外婆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,盼望我強壯起來。
在苦楝花下,猶記得外婆不急不緩地給我講《嫦娥奔月》《梁山伯與祝英臺》《孟姜女哭長城》等故事。我沉浸在故事里,體悟著那些人物的經歷,展開想象的翅膀,思緒飛得很遠很遠。長大后,我曾多次重讀那些故事,卻感受不到外婆講述時的那種韻味。
那次,苦楝花悄悄地落下,外婆望著那團團的苦楝花出神,喃喃地說:“花落了,結籽——待你大舅結婚,這兩棵樹都得砍掉了。”我不解地問:“為什么呢?”“種苦楝樹,就是為了給大舅做婚床啊!我不斷地把它們的側枝都砍去,樹干才那么筆直粗壯,可做很多家具。”外婆摸一摸我的頭,若有所思地說:“人要成材,也要砍去側枝。”我似懂非懂,真正懂得的時候,外婆已在那一方矮矮的墳墓里頭了。
那年秋天,兩棵苦楝樹都被砍倒了,木匠把它們打造成一張大床和一些家具。外婆整天眉開眼笑的。第二年春天,外婆又種了兩棵苦楝樹苗。她說,樹苗很快就會長大的,還會開花的。可還沒等到新的苦楝樹開花,外婆就平靜地離去了,后來苦楝樹苗也枯死了……
如今又見苦楝花盛開,一簇一簇的,一團一團的,一樹一樹的,可“物是人非事事休,未語淚先流”。淚眼朦朧里,我如一尾魚在時光的長河里努力逆流而上,直至又回到那些樸素而寧靜的日子里,又看見慈祥的外婆在苦楝花下咕嚕咕嚕地抽水煙筒,淡紫色的花瓣落滿了她的白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