鐵鍬撞擊石頭的脆響驚飛了早春的云雀。山道旁,幾棵楊樹尚未脫去灰褐的冬衣,枝頭卻已攢出星星點點的芽苞,像稚童剛換乳牙時冒出的新齒。我蹲下身,用鍬尖撥開層層枯葉,腐殖土的氣息裹著濕潤的苔蘚味撲面而來,恍若大地掀開了蒸籠,騰起一團團青灰色的霧氣。
這是第七次來龍華山種樹。記得初春跟著林業局的車隊進山時,卡車碾過凍土帶起細碎的冰晶,像撒落一地的碎玻璃。同行的老周是護林員,皸裂的手掌摩挲著樹苗說:“每棵苗都得喝足定根水,就像娃娃落地要喝夠奶。”此刻他正用麻繩丈量間距,枯竹似的影子被陽光釘在坡地上,隨山勢起伏蜿蜒成墨線。
我分到的是兩株鵝掌楸。樹苗約莫半人高,裹著黃泥的根須蜷在黑色營養缽里,新抽的嫩芽像嬰兒半握的拳頭。解開塑料膜時,蟄伏的根系突然簌簌顫動,細如發絲的根毛沾著晶亮的水珠,仿佛某種秘而不宣的儀式。鄰家小囡遞來水桶,清泉汩汩注入樹坑,剎那間,泥土泛起細密的泡沫,像飲了烈酒的老漢漲紅的臉。
山風掠過耳際,捎來遠處孩童的歡鬧。幾個紅領巾正合力抬著柳樹苗,枝條掃過石階,甩出串串水珠子。領隊的女教師鬢角沁汗,卻仍俯身示范握鍬姿勢:“要像握筆那樣輕,像扶犁那樣穩。”這讓我想起祖父,他總在驚蟄前后修整葡萄架,布滿老繭的手撫過藤蔓時,仿佛在給出嫁的女兒梳頭。
斜陽西移,半山腰的樹坑漸次生出綠意。老周指向北坡那片松林——10年前種下的油松已亭亭如蓋,針葉間浮動著淡青的霧靄。去年山火燒焦了南麓,此刻焦土里竟鉆出幾簇蕨菜,蜷曲的嫩莖擎著露珠,恍若涅槃重生的鳳凰尾羽。
暮色漸濃時,我們給每棵樹系上綠絲帶。晚風起處,千百條綢帶翩躚如蝶,與漸次亮起的護林燈交相輝映。下山的石板路被樹影切割成明暗相間的琴鍵,腳步聲叩響沉寂的山谷。轉角處遇見護林站的老楊,他打著手電筒巡視新苗,光束掃過處,樹坑里的積水泛著碎銀般的光。
歸途經過社區花園,見物業正在補種玉蘭。穿工裝的小伙子擦拭著樹牌,金屬銘牌在暮色中閃著微光。忽然想起《齊民要術》里說:“栽樹無期,唯勿令樹知。”其實草木遠比我們聰慧,它們懂得在傷口處長出新芽,懂得把年輪寫成密碼,更懂得將每個春天都當作初生的慶典。
夜深伏案時,案頭水仙悄然綻放。青瓷盆里白石層疊,根須如宣紙上的墨跡徐徐暈染。忽然明白種樹與寫作原是同理:都要先掘開板結的土壤,安放帶著傷痕的根系,再以心血澆灌,等待某個清晨,文字會像新葉般在紙上舒展開來,投下斑駁的光影。
窗外的玉蘭正在抽苞,鼓脹的花萼里仿佛隨時會迸出一只白鴿。書柜里那本《樹梢上的中國》泛著毛邊,其中一頁夾著去年的銀杏葉,葉脈里仍流淌著秋天的陽光。或許來年再訪龍華山,我種下的鵝掌楸已高出人肩,細碎的黃花會落滿春泥。
春雨悄然而至時,我收到林業局寄來的衛星圖。電子地圖上,龍華山的綠斑正以每年三毫米的速度向南蔓延,像一滴墨在宣紙上緩緩洇開。這讓我想起童年養蠶,看著蟻蠶啃食桑葉,邊緣的齒痕日漸擴大,終于在某天清晨,發現整片葉子都化作了透明的網。
如今寫字樓里的年輕人流行“云種樹”,手機里虛擬的胡楊日日生長。但真正觸摸過樹苗戰栗的根須,聆聽過鐵鍬叩擊凍土的清響,才會懂得每一抹新綠都是大地的掌紋。當我們在石縫間埋下希望,其實也種下了自己的倒影——某天回望,那些倔強生長的枝椏,何嘗不是生命在時空里刻下的年輪。
山桃怒放那天,我帶著新買的櫻桃苗重返龍華山。山風掠過新林,帶來遠方濕潤的訊息,恍惚聽見萬千嫩芽同時迸裂的輕響,那是春天在泥土深處翻身的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