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春后,風仍裹挾著料峭寒意,可地頭的灰灰菜已悄悄冒出銀灰芽尖。它們三三兩兩散落在收割后的稻田、番薯地里,甚至田埂邊、瓦礫堆,都能瞧見其身影。葉片邊緣呈鋸齒狀,泛著灰綠,嫩葉表面覆著一層薄薄銀灰色粉末,就像灑了層白色鹽屑,所以家鄉人叫它“鹽屑菜”,也叫“鹽菜”。
雖說灰灰菜如今難登大雅之堂,但它歷史悠久,輩分頗高。在古老的經書《爾雅》及其注釋里,它被稱作厘、曼華、蒙華?!对娊洝ば⊙拧诽岬剑骸澳仙接信_,北山有萊。”其中“臺”指莎草,“萊”就是灰灰菜。
灰灰菜不僅屬于俗世煙火,也入詩入文。
宋代陸游在《午飯》里寫道:“破裘負日茅檐底,一碗藜羹似蜜甜?!被一也斯欧Q“藜”,“藜羹”是用灰灰菜做的野菜羹湯,食物雖普通,詩人卻覺“似蜜甜”,盡顯其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與知足常樂的心境。他在《自詠絕句八首》其六中還寫道:“一條紙被平生足,半碗藜羹百味全?!彪S著飲食方式變遷,藜羹逐漸變成藜粥。陸游作品里,藜粥的描述隨處可見,如“一杯藜粥楓林下,時與鄰翁說歲豐”“藜粥數匙晨壓藥,松肪一碗夜觀書”“賴是病軀差勝舊,一杯藜粥且扶衰”。這藜粥,早已不只是食物,更代表一種氣節、一種文化和一種追求。
灰灰菜多用來涼拌。小時候,母親會把灰灰菜的嫩葉嫩莖擇下,洗凈,在開水里焯幾下,撈起后用涼水過一遍,瀝干裝盤,滴上香油、撒上蒜末,拌勻,一道涼拌灰灰菜就端上桌了。我們兄弟姐妹幾人,便像小豬爭食一樣大快朵頤,不一會兒就把一盤灰灰菜扒拉干凈了。
今日逛菜市場,看到瓜菜鋪里有灰灰菜出售。問了價格,比其他蔬菜略貴一點兒,便高興地買了一斤。洗凈涼拌,入口卻是溫棚栽培的綿軟口感,全然沒有記憶中帶著泥土氣息的韌勁。這時才驚覺,那些在墻角瓦縫間頑強生長的灰灰菜,那些帶著柴火香氣的菜團子,還有母親鬢角沾著草屑的白發,都成了回不去的鄉愁。
忽想起《野菜譜》里那句:“灰條復灰條,采采何辭勞。”這看似卑微的野菜,何嘗不是用整個生命詮釋著春天的真諦——不在姹紫嫣紅的熱鬧里,而在破土而出的堅韌中。就像那些在黃土地上年復一年躬身勞作的身影,把最平凡的歲月,過成了生生不息的春天。